在《蝉噪林愈静》番外篇中薛燕平把自己设置成一只猫
感受讲述者
薛燕平是中国传媒大学动画学院的教研室主任、《动画馆》系列丛书主编、中国动漫博物馆特邀专家,在这一系列身份之后,他还是宠物猫“猫粮”的喂养者。
认识薛燕平是缘于一部动画纪录长片—《蝉噪林愈静》番外篇,这部呈现中国动画现状的纪录片在圈内广受好评,最近又成为第20届香港独立短片及录像比赛(ifva)亚洲新力量组的入围作品。多位顶尖动画人的真实故事,在他的镜头之下渐次出现,此后又化为神采各异的动画形象,拼凑出本世纪中国动画的一个有趣的片断。
歪打正着与动画结缘
我大学是学真人影视导演专业的,毕业后在电视台工作了三年,觉得没什么意思,就辞了,去英国读研究生。去的时候很想学“真人影视”,导演、编剧、摄影,什么都行。结果去了之后发现,国外的研究生专业分得特细,必须特别明确地告诉人家学哪个专业。我印象特深刻,脱口而出:“我学动画!”我不知道怎么就说出这个词,后来想想,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:做真人影视靠天吃饭,各种突发情况,跟人打交道,预期要得到的效果会在实施的过程中不断衰减,最后能得到一半就不错,总是要一再妥协,特没劲。我特别想做一个事,我自己说了算。我觉得可能就动画这事儿是能自己说了算的,我就说“我学动画”。选完专业之后,我给我妈打电话,她的第一反应就是:“你多大了,还看动画片?”所有人都是这种态度。
回国后找工作,我是传媒大学毕业的,第一想法还是回我们原来学校的导演系去教导演方面的课就可以了。我拿着简历去了学校,院长说,我们这儿人够了,不需要老师啊。然后我又找到另外一位老师,他一看我是学动画的,就告诉我说:“咱们学校刚成立了一个动画学院,正缺人呢,要不我带你去那儿吧!”就这样,特别顺利,我就到这个地方来教书了,等于说,歪打正着学了动画,然后再歪打正着来了动画学院。
后来我发现,我蒙上了。为什么?因为要是真的去原来那个影视艺术学院,学院已经很成熟了,学科也很成熟了,比我资深的老师多了去了,而动画学院刚刚开始,一切都是空白,我可以从头做很多很多事情。比如说,中国的动画理论研究,随便找一个选题,都没人写过;但真人电影呢,无论写哪个领域的课题,都有无数的书本儿在那儿放着。
然后呢,动画这个专业,无论学生还是老师,跟别的专业的人相比起来,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特点,就是很单纯。比如说,不少老师穿的衣服都很卡通。上全学校的公选课时,影视艺术学院的一个学生跟我说:“薛老师,我们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玩儿的现象,别的学院的老师给我们上完课就走了,从来也不多说话,但是所有动画学院的老师,只要学生提问题,他们就一定会回答,而且还会留下联系方法,甚至我还听说,咱们动画学院的老师还给学生介绍工作。”这种情况,这种工作环境,也比较符合我这个人的性格。
记录动画导演的心路历程
这几年,中国动画领域新人辈出,老一代动画人差不多都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,我们这一辈人,应该默默地在幕后记录他们曾经留下的脚印。我有时候想,这一辈子我不做别的,就做这一件事,记录中国动画人的故事,然后留下一本一本访谈录,一部一部纪录片。我选择了一种特殊的形式—就是用动画片的模式来做纪录片。可能这个时代都没有什么人知道我在做这件事,但是我相信再过几十年之后,当那时候的人再想了解我们这个年代的历史的时候,翻出来我做的纪录片,可能会觉得,哦,那时候的动画人也挺有意思的。那么我的想法有了,得给这个片子起个名字吧,我一想,就叫《蝉噪林愈静》吧。
“蝉噪林愈静,鸟鸣山更幽。”这两行诗被拆分成两部分,分别挂在我们动画学院的楼梯口和会议室。我私下专门研究过,这是南朝梁代诗人王籍《入若耶溪》中的诗句。我不知道学校挂那两块匾的初衷是什么,但我觉得说得特别好,恰到好处地概括了我内心的想法。可能是自嘲吧,我们确实很浮躁,必须时常提醒自己。
中国的动画作品,确实有点儿良莠不齐。但是这些年我接触的这些圈里人,我发现他们还是在脚踏实地往前走。比如说皮三导演,他一直是我这部纪录片的一条主线,因为我们关系不错,他的《泡芙小姐》刚做完的时候,他就把链接发给了我,让我帮忙宣传。我看都没看,就发在学生的QQ群里了,发了几次以后,有学生跟我说:“薛老师,那片子可烂了,您别什么都转发了啊。”他说完我看了一下,果真做得特别糙。这几年他一直在进步,现在他还在细化“泡芙小姐”的性格。
开始的时候,皮三的团队赚不到什么钱,做了《泡芙小姐》之后,可以赚到钱了,但是却是骂声一大片。现在他们公司转型,从制作公司变成了运营品牌授权开发的前期公司。他还办起了“独立动画论坛”,赚钱了,也扶持了新人,自己个性也没被磨平,这不就是一个挺成功的案例吗?从他们身上,我看到了中国动画真的是一步一步往好的方向发展,起码大家能养活自己,还能去支持别人,我觉得是挺有意义的。
还有动画大片《魁拔》的导演王川,我们在动画纪录片里把他设置成了一只小龟,我得声明这没有丝毫讽刺的意味,那确实是他性格的一种体现。王川导演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,他认为中国动画需要工业化的标准。做一部短片怎么做都行,但做一部长片,好几百名画师,谁和谁画得都不一样,怎么衔接到一起去?所以一定要统一到一个标准之下。他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,不会画画,但他在公司里天天给动画师们上课,上物理课、数学课,给他们灌输自己的“标准”。他举了一个例子,说一个人从楼上摔下来,这个动作做成动画,就一定要按照物理规律,重力加速度,第一秒下坠多少米,第二秒下坠多少米。如果没有这个标准,那么谁想怎么画就怎么画,那就乱套了。所以画师要先弄明白重力加速度的原理是什么,在这个基础之上再根据剧情和人物性格的要求稍作改变,这样才能让观众信服。
王川导演还以《变形金刚》举例子,他说为什么那辆汽车变成机器人我们都信了?因为它起码符合物理比重。我们先把基础性的东西做好,再去夸张,而这些基础性的东西一定是会与物理、数学等科学相关联的。他们公司还有一个特极端的案例。有一次他们画夕阳,那种很漂亮的光线,每个画师脑子里的美丽夕阳,颜色、线条都不一样,但可怕的是他们有十位背景师,但只能画一个背景,画的不一样,怎么用?王川导演就说,咱这样,先把色温的标准统一之后,再去创造。你想,一个不会画画的动画片导演让美术学院出身的画师按色温去画画,那不是疯了吗!所以他的公司最多的时候有二百多个画师,提出了这个工业化的“标准”之后,走得就剩下了七个人。其实王川导演的要求是很有道理的。
成功与失败同样都有所收获
我有一个观点—动画是整个影视视听艺术里面最高端的一个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因为一部动画电影起码要做4年,这是国际惯例,你看哪部真人电影能拍4年?所以很多动画导演去拍真人电影的时候都特别惊讶,说这电影怎么两年就做完了,太快了吧?
做动画片确实挺累。因为《蝉噪林愈静》是周播,一个礼拜要做十几分钟,没有备播量,所以特别累。做动画就是这样,一个礼拜做十几分钟就很不容易了,但你也不能要求观众都能理解你这种累。
在拍这部纪录片之前,我本是想拉着他们一块发发牢骚,觉得中国动画的大环境不太好,我们都快生存不下去了。随着片子的推进,我渐渐发现,原来每一个成功的从业者,都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方法,而且活得特别好。所以就在这时候,这部片子的主题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,我也不再担心未来它会不会被审查毙掉,因为我们拍成了一个特别积极,特别引人向上,特别青春热血的片子。
我做片子的目的可能跟别人也不太一样,我都是以教学为主。比如说,学校请这些大腕来讲座需要费用,那么我采访了,上课放视频,对学生的成长是有好处的。另外,比如说有在校生、毕业生跟着我做这片子,那他就对这个行业有了更深入的了解。我跟我们团队年轻的同事们说:“咱们千万别有压力,这个片子就是玩儿着做就行。为什么呢,因为观众不是看我们做的动画,而是看这些被我们采访的人,只要采访素材拿到了,片子就成功一半了。退一步说,咱们就算不做动画,直接把这些真人视频剪辑一下,加上特效,也能成一部片子了。那么我们的画工就是点睛,就是锦上添花,能做好当然最好,做不好全当玩儿了。”
我原来也想过做一部片子、得个奖,也是很风光的事;但后来我又想,如果我做一部片子,不为得奖,就是为了积累经验,总结这部片子哪儿做得好,哪又做得不对,然后告诉我的学生们,让他们吸取成功的经验,也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,不也挺好吗?那么用这样的方式去做一部动画片,让学生通过这个过程学到东西,他也会从心底感激老师,我也同样会有成就感。有了这种心态之后,再去做片子我就发现,就算做得不好,我也会有收获。